最後的注目

親愛的陌生人，

你我不認識，但可能同樣都有陪伴摯愛的生命體臨終或者直面他們猝死的人生經歷，所以在這個層面，我們同病相憐。

我們曾經終日不離手機地一指指滑著這世上所有令人會心一笑的萌動畫面，以為日子永遠都有心思品嚐這些小滋小味的歡快，但變色、變調的悲歡離合，還是就這樣直接近身遭遇了。

知道生命終有離世的一天，戰亂、災難、意外、病弱、衰老，死亡的到來，總是那麼輕易又那麼沈重。死亡的生命體一定不再進氣也不再吐氣了，是陪伴者，探不到氣息的那一刻，感覺如此不可思議與不可置信。

從生跨到死的那個階段，只有承受的主體才幡然知曉那是什麼樣的一個過程。

到目前為止，我都被迫扮演陪伴者的角色。儘管高達八回，但，我的情緒仍次次潰敗難以釋懷。摯愛的生命，以百態終結，我也以慌亂的百態應對。崩潰的眼淚、難以接受的心情，痛苦、悲傷、悔恨的情緒，在內裡百般糾結；外在，則求道士、求法師、求各種宗教儀式，只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完善，在人世這岸，無法好好送行。

我不知道你/ 妳是否也同我一樣，在陪伴摯愛生命離世時，懵懵懂懂、無知又無措。雖然你我皆知，生命必經聚散，但在每日生活的肌理裡，我們拒絕接受它必會發生。今世人工智能猖狂，有問必答，但他們只能從活著的人汲取思想養分，無法從由生至死的人獲得資訊饋入。我們仿佛在修一個永遠拿不到學分的課，再來一次考試，我們一樣不及格，唯有等到我們各自經歷時，答案揭曉也同時封存。

無知地面對這必然遭遇的事，總是令人在恐懼中痛苦。直到，在一回隨金剛師兄探視一位癌末的師兄時，答案的脈絡突然出現了。那位師兄事業非常成功，曾過著全球空中飛人、世界高端精英的生活，診斷出癌症後，她的財力足以供給她進行最先進的治療。人為的敘事極盡全力鋪陳，因果其實已既定。最後，她選擇回到台灣。我們的上師剛回西藏，為了她，即刻安排行程返台。我和幾位師兄在她的特等病房外間起居室等候，二位護理人員協助她梳洗，妥當後，我們才被引進裡間病床旁。之於她，我是陌生的，所以當其他金剛師兄溫馨慰問時，我得以靜靜地觀察病房擺設。最特別的，是正面病床的牆壁上懸掛著佛陀的唐卡畫布，靠牆茶几上則置放上師照片及她鍾愛的上師著作。我想像她睜眼即可面見上師，仿佛空中有一線牽引，而她在往前的路上，即便闔目，必不會迷失方向。當下我有一種感念，所以，必然毀壞的肉體，就隨它去吧，分離的心，在佛法的引領下，往它下一階段該去的地方。而如果我們有知親人只是肉體消逝了，靈魂有接繼的去處，我們是否就能不這麼驚慌失措地悲痛哀戚。

我聽其他師兄說，這位師兄的孩子既成熟又優秀，立在床邊，對病床周圍的朋友說：「 I am very proud of her. 」而丈夫，則遠在歐洲，因為害怕面對妻子的臨終，遲疑著無法啟程來台。緬懷過往，或者恐懼陪伴，似乎都無力地扮演著旁觀角色，而我們的上師，以佛法為依歸，一路相伴相送。

所以我瞭然氣若游絲的這位師兄，為何如此平靜，因爲我們的上師以各種顯相陪伴在她身旁，睜眼或直至雙眼闔上的那一刻，照片上莊嚴的上師始終未曾移開目光，站在一邊的我，曾經面對死亡的深層恐懼，彷彿也被那無形的光照沖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