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01走圈圈

人生在經歷悲痛時，生活的每個畫面，幾乎都是黑白的。衣服，就穿最簡便寬鬆的，三餐，就點外送。在醫院，或者在靈堂，總能找到一個慣性角落，把飯吞下去。

生離的過程，與未預期匆然死別的經歷，分分秒秒都在煎熬活著的人的意志。白天，有要忙的事，進出醫院，或進出靈堂，在物理環境中穿梭走動，內心的悲傷消耗得較快，但夜晚，便可怕了……，安眠藥有時管用，有時不管用，床頭櫃總得放上幾本宗教書籍，那像浮木，唸一段其中生離死別的開釋，就浮上水面呼吸一下，之後，又墮入無盡的沈淪哭泣，不斷反覆，直至不堪疲累終於恍惚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想要走長長的路。先從忠孝東路開始，然後仁愛路，然後信義路。行進間，有一種律動，在律動中，時間向前走，往後流逝。日子不能說好過，卻因為有一個生活的目的，能過。

只是，這些路都嘈雜，車多，空氣污濁，得等許多紅綠燈。走了一些時日後，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試著走101？

從來，101對我來說，重點都在辦公大樓，造訪只有商業目的。至於購物中心，我則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開始走的第一天，我從市府捷運站、信義微風空橋、新光A4、新光A8、新光A9、威秀影城，一路走到101購物中心，然後一樓繞三圈，二樓繞三圈，三樓繞三圈，四樓繞三圈，看著計步器：超過一萬步！當全身散發蒸蒸熱氣，心裡突然竄過一個誇張想法：感覺好好活著！光滑潔淨的地板，溫度適中的空調，沒有日曬雨淋，不必擔心車輛及紅綠燈，非常容易養成規律。

就這樣，101繞圈圈，成為我生活的日常。

有趣的是，竟然發現有不少同好。因為對方也在走圈圈，總有方向交錯的時候，面對面經過，一次無感，二次、三次……多幾次，認知就會警覺，眼前這人的身形見過，裝扮特色也有記憶點。於是，背包客、墨鏡男、HONKA Boy、巨人哥、三件客（總是三件式馬甲西裝整套穿著）、赫本姐、 ZARA Pa、寶格麗爺爺……我在心裡默念：「今天又見面了！」

本能地，同好會傾向迴避彼此，極希望在對方心裡不要標註任何關聯。爲什麼呢？以我來說，生活的重心是失去與悲傷，在101走圈圈，為的是尋求在某種慣性運動中隱身度日，不需要任何人際辨識的意志與力氣。我想，大多數的對方也是。偶爾的偶爾，會不經意地與同好的眼光接觸，這樣的目光交接，有時會收到友善的訊息。即便如此，因為腳步從不停止，空氣中短促的交集，很快就會蒸發掉。

有二位“同好”，我印象特別深刻。一位，是中年女性，我在走信義路時曾看過她。我走路速度很快，所以只能驚鴻一瞥，大熱天，她頭戴冬天的毛線帽，拉著一只大型行李箱。這同樣的造型，不久後，我在101也見到了。我默不作聲地驚訝，這茫茫人海裡竟有再次碰面的緣分。雖然她的衣著時序錯亂，但置身101，我替她覺得安適，101，是旅人最好的庇護所。我主觀覺得她與我是同一類型的旅人，我們並不是為了觀光而來到101，我們是因為在人生目前的狀態裡，感到孤獨及抽離，所以希望藏匿在一個大眾景點，以旅行偽裝。

另一同好，是位佝僂的老先生。他衣衫整齊，未拄拐杖，但行動十分不便利，總是步履維艱地繞行101商場。我曾經在另一個商場裡也多次遇見過一位女性老人家。從見她如貴婦般的光鮮亮麗裝扮，到有一次身著醫院的住院服精神恍惚地出現，我好像目睹了她生命在趨老時期的連續片斷。和服飾店店員偶然聊起，才知道她家境頗寬裕，就住在這昂貴地段，小孩都在國外定居，好像不曾回來探訪她。前幾年還有老伴一起來商場吃吃喝喝，二人喜歡固定在一家麵食館用餐。不知何時開始，只剩她一個人，一樣在麵食館裡吃飯，但模樣越來越不修飾，話越來越少，精神也越來越游離。有時沒帶錢，老闆也就招待了。這商場雖豪華，但有一些寂寞的角落，老婦人一開始還會點一杯咖啡呆坐著，之後，就單純佔位子了。咖啡店店員都有默契，不趕她，我也有默契地讓座她的老位子。最後一次見到她，還是穿著某醫院住院服的身影。衣服背面的蝴蝶結都鬆脫了，我看見她沒有遮掩的身體，上面污漬斑斑。我想，到這一步，商場樓管跟社會局應該就會介入了，果真，之後，我一樣在這商場買咖啡，但不曾再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