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二三事

我在人生的好多扇視窗裡，曾目睹一幕幕上演的外遇。都在工作職場發生。有了一定年紀的男女勢必明瞭，從戀愛到結婚，到柴米油鹽的日日相處，也許在孩子尚未加入前，彼此的激情與熱情，已經歷了一段化學變化，仿佛冰淇淋滾落蘇打汽水中，一開始那飽滿的軟綿體在氣泡中炸開，一勺勺甜又爽不膩的滋味，令口腔眷戀，但慢慢地，冰淇淋化了，蘇打也沒氣了，只剩無滋無味的稀薄糖水。於是，晚上睡覺時，另一側躺著的人，變成了融在呼吸吐納背景中的室友，彼此甚至不再有充當砲友的興致。

這樣的人，有些，一旦離開家門通勤，掩在死灰裡的火苗便開始恢復生機，身體裡的神經電流衝力激增，皮囊下有難以壓抑的興奮。等會到公司的第一場會議，她／他也是與會人員之一。這一段日子以來，只要視線相遇的那一刻，總感覺彼此在交換著超越同事情誼、不尋常的友好情愫，沉寂已久的戀愛躁動被喚醒了，旁若無人地隔空呼應著，由於工作上總有被動或主動創造的近身接觸機會，終於，在一次同事聚餐、一次共同出差或者一次深夜加班，那空氣中的好感被必須藏躲又刺激的肉體碰觸實質化了。

然後呢？

搜羅我的外遇記事，有了性關係之後的然後呢，有好幾種不同的走向。

最灑脫的，是雙方開始覺得累了，有家室的一邊，漸漸受不了夾擊在顧此失彼的關係中，見不得光的另一方，即便再不計較，卻也察覺對方的敷衍、勉強及越來越明顯的不耐煩，終至萌生退意，於是很有默契地，雙方漸漸遠離，而這段外遇也就不著痕跡地收闔在記憶中。

但多半，我的外遇朋友們，往下走的路都是磕磕絆絆的，熾熱的床事只是稍縱即逝的短暫風景，結了婚的，得心驚膽戰又充滿刺激地遊走在家庭責任與外遇誘惑的灰色地帶，未婚的，在離開某旅館、某公寓的床榻後，則得孤獨一人退到幕後讓出舞台，親密愛人接繼上演的家庭倫理劇裡，從來都沒有她/他的角色。

因為是外遇，在這約定俗成的社會規範下，是得藏匿、暗中行事的。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因為另一方在離開她公寓時外套上還沾惹沒有刷掉的貓毛，回家後便被深夜等候的妻子揭穿了，這後續情節便是難堪的一場場爭執，先是有婚約的雙方大吵、再來是三方對質、最後是她與對方的撕裂，因為男方不願意離婚，嗔責的對象竟是她最愛的、陪伴她已十四年的那隻布偶貓。她好痛苦，終於一天忍不住向我哭訴。於是，我曾經疑惑的事得到了解答。我們不久前一起去上海出差，即將返台的前一晚，她邀請我一同參加當地某一國標舞社團的聚會，她說她的朋友也在上海出差，或許也會過來。整晚，我背靠雅座，啜著飲料，看著她在舞池旋轉，身邊舞伴一個換一個，但她的眼神仍有顧盼。在遠離家的地方，她想或許這是個機會，能同我分享這個人的存在，順帶吐露這沈甸甸的心事。當然，對方沒有出現。我恍然大悟，她為甚麼工作之餘這麼熱衷國標舞，因為這是她與對方在下班後可以盡情在明面的燈光下肌膚相親的一段寶貴時光。直到我們在工作上分道揚鑣，我知道她仍然載浮載沉於這段關係中，不知如何善了的她，只能尋求宗教的幫助。

另一段外遇，我因為是同事的上司直接被牽扯進去。這位同事是我每天午休一同散步到公司附近小七買咖啡的好夥伴。一天，我在上班時突然接到她的訊息，她說：「老闆，我需要妳的幫忙，今天下班後，可以同我喝個咖啡聊聊嗎？感恩！」我嗅到十分慌亂的氣息。走出辦公室，我朝她座位看去，知道她在勉為鎮定地與隔桌同事交談著。下班後，我依約前往她所說的Café，驚訝地發現，她身邊還坐著一位陌生男士。招呼一段後，她直說了：「Boss，可否借我80萬？」因為她同這位男士共赴某間旅館開房時，被她分居的先生「捉猴」捉到了，之後在警局調解，她先生開口以這筆錢為離婚條件。半晌，我弄清楚了，這位男士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演奏家，年屆50仍未婚，是她在某宗教團體裡熟識的教友，家裡經濟條件很好，但因是媽寶，無法負起責任地向母親坦白這件事，希望女方一肩扛下。這位男士態度十分懇切，他說：「拜託您了，我不想讓我的母親知道這件事。」我必須承認我是心帶嘲諷地回話：「但神不是都知道嗎？」這件事的結局是，我拒絕借這筆錢，最終他們兩人合力解決了，但男士的母親知曉後，氣急敗壞的連同自己一併脫離了那個宗教團體。我的屬下沒多久也離職了，她的緣分仍在宗教團體，這次跨洋認識了一位定居美國的台灣人，也是虔誠教友，大她十七歲，只見面二回，便迅速論定遠嫁重洋。我為她辦了個歡送會。

最近再摻和到朋友的外遇情事時，我已經有求問的對象了，因為我已經開始向持明仁增塔欽仁波切學習佛法。

我的朋友是我二十年前的同事，先生很早事業有成賺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她便決定移居他鄉，不再工作只專心教育二個女兒。我們仍時不時透過通訊軟體閒聊。近年，我開始分享一些仁波切的法語給她，一次，她在已讀訊息後，突然打了電話給我。嗯嗯，我聽著，不打斷，原來那一路向陽的幸福家庭，背面相襯的陰影裡有令她不堪的事一直都在同步發生，彷彿上下顛倒世界。她在台灣不斷造就新事業的先生，多年來，一直跟不同的年輕女生同居，今年暑假她帶二個女兒回台渡假，終於尋到蛛絲馬跡，其實之前回台，她或多或少在家裡有嗅到一些什麼，但她不願分辨，畢竟大女兒即將從一流大學的最佳科系畢業，她滿心都是驕傲與安慰，容不下任何分心的事。但這回她找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像異質星球的隕石，重重地在她心裡咂出一個坑洞，原先空氣中總飄著那似有若無的氣味，被具象化了。她不動聲色，在離台前委託了徵信社。機場的告別一如既往，她與她先生看向彼此的眼神，仍是在這數十年歲月裡淬煉出來的信任與攜手共度的親情。回到國外抽離的環境，她冷靜地讀取徵信社郵件，有文字描述，有照片，她看見她先生與一個女孩在早晨一起走出熟悉的公寓大門，二人説說笑笑上了網約車，看見二人下車一起走進她先生公司所在的辦公大樓，看見向晚時分二人離開辦公大樓上了網約車，接著在餐廳共進晚餐，然後夜幕中二人再共同隱身在公寓大門後。如此周而復始。文字敘述裡加註：「該名女性任職於您先生的公司。」

我約莫晚上十一點接到這位朋友的電話，她那邊是早晨。電話裡聽得出她應該一夜未眠，聲音透露濃重的倦怠及無措感。她概略地描述了她從徵信社郵件內容所勾勒出的整個外遇事件。我不知如何回應。我自認我的人性也包括在一般人的公分母裡，偷嚐禁果永遠是充滿誘惑的屬性之一，我無法自命清高或置身事外地與她爽快地痛斥她先生。所以我說：「介意我代妳請教上師這個問題？」她同意了。

我的上師持明仁增塔欽仁波切仔仔細細地聽我複述問題三遍，他從我的話語直接感受到我朋友世界崩塌的痛苦。所以，他請我對朋友說：「這時候的重點是，應該面對自己，而不是面對先生。因為不會面對自己的話，就不會面對先生，也無法面對小孩，更無法面對複雜的世界。你要跟她說：唯一的重點就是要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話，可以不被先生的外遇事件所影響。」

在下一通電話裡，我便嚐試將仁波切教導的方法轉述給我的朋友：「妳現在滿腦袋想的都是先生不堪的背叛，一旦有被背叛的感覺，妳對原先幸福家庭的認知就會支離破碎、難以自處。仁波切請妳先面對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家庭生活，想想妳先生一肩扛下家庭的經濟支柱，讓兩個女兒能無憂地長大求學，妳自己也在生活上衣食無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家裡沒有錢，甚至沒有食物存糧，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這才是最難面對的狀況。反觀自己家裡，無論是金錢財物、衣食住宿、小孩求學等等皆無有缺憾。妳先生二十年來也算有幫助到家庭，還有一點良心，對吧？！如果可以這樣想的話，比較容易好好面對自己。先面對自己，然後再去面對妳先生。」

在Line通話那頭，我朋友沈默許久，仁波切提點的話，我想她心知肚明，只是她現在思緒的重點都反覆剝離先生的那些外遇細節，我能做到的，就是幫助她試著從仁波切提醒的面向思考。

一段時間之後，她告訴我，她跟她先生徹底地攤開來說了，但沒有讓二個女兒知道。她打電話給我的時間是當地早上八點左右，她說：「今天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好好地為自己沖泡一杯morning coffee。」我說：「妳聽起來好多了……。」「嗯，我請他好好考量是否仍要維持這樣的外遇關係。我說，這對那些年輕女生也不好，如果你只是短暫的露水姻緣，不打算和那些女生過一輩子，那她們之後呢？給一筆錢就了事？她們的人生真可以這麼灑脫，沒有任何壞影響？」「那妳還願與妳先生維持婚姻關係嗎？」「我們倆人年紀都大了，也算彼此共同扶持走了這麼多年，如果他想通了願意戒除這樣的不正常關係，這放出去的風箏，我願意收回來。」

我回想我所經歷的那些外遇情事，絕大部分的主角在二人關係從甜蜜和諧走到痛苦糾纏時，只單方向地面對另一方：「她/他為什麼冷淡起來？她/他為什麼不傳訊息給我？她/他為什麼不再熱情地擁抱我？她/ 他為什麼變心了？她/他為什麼不再愛我了？……」因為只著重在對方，所以將因為得不到答案而自苦。也不僅在外遇關係，戀愛關係也是，當一方產生這些疑惑而苦苦相逼時，另一方多半選擇閃躲，而進逼的那一方會陷入非常難於自處的嗔怨境地。

所以，我的上師說，面對對方前，先面對自己。如果這段外遇（或者感情）讓自己惶惶終日、無法好好生活，自己始終是虧損敗壞的那一方，為何還要繼續下去？

在外遇關係裡的人，彼此熱力一致的時候如平衡的翹翹板，一方冷卻生變的時候，則開始高低晃蕩，這時候，只要儘早拔腿脫離，不再參與遊戲，生活也就不會再忽高忽低地上下不定了。

有智慧讓自己重拾好好生活的人，值得為自己沖煮一杯上好單品，靜靜品嚐，犒賞自己！